稚手裁江——当《巴船纪程》遇上孩子的剪刀
清明后的雨丝斜斜织进幼儿园的落地窗,我蹲在建构区整理原木积木时,指尖忽然触到一本泛黄的《巴船纪程》,靛青封面上的船夫正俯身划桨,船舷边晕染着水墨般的江雾——那是去年深秋,我在奶奶的樟木箱底发现的旧书,这学期实习期间我将它带来这里,此刻正躺在孩子们的手工纸船中间,像一片从时光里漂来的老船木。
记忆里的吊脚楼总萦绕着江水的腥甜,奶奶坐在青石板上剪纸时,嘉陵江的涛声会穿过吊脚的木桩,在红宣纸上投下细碎的银斑。她总说:“剪纸要顺着水的纹路走,就像船要顺着滩的走势漂。”那时我刚上小学,总嫌她的花样老套——帆樯、纤夫、滩石上的羊齿蕨,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。直到那天,她用剪刀在纸上轻轻一旋,竟变出俯身划桨的船夫,脚下踩着漩涡般的波纹,船舷边蹲着只衔着纸花的水鸟。
“这是你爷爷带回来的书,”奶奶的剪刀在纸上游走,船篷的篾纹被她剪成锯齿状的叠影,“他说江对岸的学堂都教这个,可我觉得书里的滩,和咱们船头贴的没什么不同。”她将剪好的船夫递给我,纸边还带着晒谷场的暖香,船夫的汗巾在风中舒展,像极了奶奶年轻时绣在围裙上的水波纹。
后来我才知道,爷爷当年是川江的引水员,总带着码头上的故事回到这座被两江环抱的山城。奶奶跟着他学会认楷体,用剪刀复刻书中的航道,却始终保留着剪纸里的“滩纹折法”——那是从太姥姥那里传下来的,每个浪头都要折七次,才能显出层层叠叠的立体感,如同老船木上的年轮在纸页上的重叠。
在幼儿园实习的第二周,我就遇到了瓶颈,大班的孩子们对着电子航模兴奋尖叫,却在我拿出剪纸船模时皱起眉头。“老师,这个船的帆怎么是歪的呀?”有个叫小满的男孩指着我剪的乌篷船,发出清亮的疑问:“像喝醉了酒,不好看。”我无奈收回。
那天黄昏,我坐在幼儿园的观景台翻《巴船纪程》,书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黄桷树叶——是奶奶夹在里面的。书中写“滩险处,舟人皆屏息,唯闻桡片击水声”,忽然让我想起奶奶剪坏的那些纸样,她总是说:“多剪几次,纸就懂水的脾气了。”或许孩子们不是不喜欢剪纸船,只是需要一个能触到他们世界的渡口。
第二天,我带着奶奶的剪纸和《巴船纪程》走进教室,当我用靛青宣纸剪出书中的“泄滩”,用金箔纸贴出纤夫的号子节奏,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。小满指着我剪的纤夫问:“他们的绳子为什么这么粗?”我想起奶奶说的滩纹折法,便让每个孩子试着在船舷的波纹处折出棱角:“这些波纹是滩石在水里画的画,就像你们搭积木时要顺着缝儿,行船也要顺着水的纹路。”
孩子们趴在桌上认真折纸的样子,让我想起奶奶在煤油灯下剪纸的背影。他们用蜡笔给船帆涂上彩虹色,给纤夫的腰带添上积木般的花纹,而我悄悄将奶奶教的水波纹剪进船底——传统的滩纹与现代的童画,在孩子们的小手上渐渐融成一江春水。
后来某天小满的爸爸来接孩子时,手里攥着张揉皱的糖纸船。“他在家剪坏了三条纯棉手帕,”那位穿西装的父亲语气里带着困惑,“说要给书里的船夫做新船,用的都是外婆的旧手绢。”我看着小满躲在爸爸身后,衣兜里露出半截纸船的桅杆,忽然想起奶奶的樟木箱里,也藏着几艘用爷爷旧衬衫改的剪纸船模,针脚歪歪扭扭的,却都留着完整的滩纹折痕。
“其实剪纸船可以从折纸船开始,”我拿出准备好的宣纸条,教小满爸爸折最简单的“两江舟”,“就像《巴船纪程》里写的,行船要懂水势,折纸要懂纸性。您看,这个折痕就像滩石的棱角,顺着它剪,就能找到江的方向。”那位父亲的手指有些僵硬,却在折出第一艘带水纹的纸船时笑了:“原来和孩子一起剪纸,就像共划一条船。”
从那以后,每周五的“江滩课堂”上,总会有几位家长跟着孩子们一起折船。我们用奶奶传下来的滩纹技法剪峡江十二景,用《巴船纪程》的航程设计故事剪纸,当孙悟空的筋斗云变成乌篷船的船篷,当现代货轮与剪纸帆船在孩子们的画纸上并行,传统与现代的漩涡在剪刀下变得平缓而明亮。
清明节返家,我带着班里的孩子们剪的千纸船去看奶奶,老人的手有些颤抖,却依然能准确地捏住纸角:“小满这孩子的船舵太偏了,得像这样,顺着纸的纹路转正。”她边说边示范,船舷上竟剪出了细密的纤绳纹,那是太姥姥当年传给她的“行船吉祥纹”,寓意“顺风顺水”。
“您还记得吗?爷爷说这本书里的滩,和咱们船头的没什么不同。”我指着床头的《巴船纪程》,封面上不知何时被奶奶贴了张剪纸船,船尾还留着胶水的毛边。她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千纸船,忽然笑了:“原来滩水真的会长大,从船头的小纸花,变成孩子们手里的千纸船。”
我把这本旧书又带走,扉页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:“给渡星光过河的人。”字迹有些歪斜,却带着她独有的笔锋,就像她剪纸时从不打草稿,所有的水纹都在心里。如今,这本书躺在幼儿园的阅读角里,旁边是孩子们用剪纸装饰的“长江航线”,那些带着折痕的船夫、帆船和滩石,正陪着新一代的小水手们,在纸页间寻找属于自己的航道。
窗外的黄桷树又冒出了新芽,我摸着《巴船纪程》封面上的剪纸船,忽然明白奶奶为何总说剪纸要顺着水的纹路,非遗的传承从来不是刻板的复刻,而是像船夫驯养江流那样,用耐心与爱去触摸每个孩子心底的波纹。当我们把传统的滩纹变成故事里的航灯,把古老的号子融进童谣的节奏,那些曾被岁月沉埋的技艺,便在孩子们的笑声中重新扬起了远航的风帆。
就像此刻,小满正举着新剪的“船队过三峡”跑过来,纸船的桅杆上缠着他自创的螺旋纹,那是他观察两江交汇处的漩涡时记下的纹路。阳光穿过他的剪纸,在地板上投下流动的光斑,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奶奶的剪刀在时光里轻轻一旋,便让古老的川江号子化作了永不干涸的江流,在一代又一代孩子的手心里,继续传唱着关于根与远方的歌谣。
收拾教具时,《巴船纪程》恰好翻到那页:“舟行江上,所见皆画本也。”而我知道,在这些带着折痕与剪迹的纸页里,藏着比画卷更美的东西——那是奶奶的掌心温度,是非遗文化不断在孩子们手中传承,更是无数像太姥姥、爷爷、奶奶这样的普通人,用一生的时光,在文化的长河里剪裁出的,永不沉没的渡船。